拉薩“擒”王記
作者:今日大學(xué)生網(wǎng) 來源:今日大學(xué)生網(wǎng)
一
我第一次見他,是在一節(jié)停電的語文晚讀。
我?guī)脱兄F(tuán)隊員亮仔代課。“讓他們組詞吧,順便練習(xí)查字典,他們挺喜歡的。”
八月份,剛上晚讀時,拉薩的天還透亮。我走上講臺,開場,忘了說自己的名字。
書本上的字句漸漸暗淡,我這才想起去開燈。
同學(xué)們齊刷刷地看我,咔噠、咔噠、咔噠……燈始終沒有亮起。我望著對面通明的另一棟教學(xué)樓,愈發(fā)尷尬。
幾秒的沉寂后,我就地取材,決定玩“擊鼓傳花”。敲擊黑板的聲音停止時,筆記本傳到誰手里,誰來組詞。
同學(xué)們不論玩過與否,都表現(xiàn)出極大的斗志。
我手握重權(quán),從臺下欽點“擊鼓”人選。他穿著熒光色的球衣,實在打眼。
“就你了!”
二
后來我才知道,他在學(xué)校大小也算個“名人”。
亮仔通過我寥寥幾句描述便斷言,“你說的,八成是C。他可是四年級的老大。”
好家伙,一下就“擒”住了王。
第二次見他,是在操場。那段時間,我答應(yīng)班里(三年級1-5班)的小朋友,課上沒有輪到操作實驗的人,課后我在操場為他們補(bǔ)上。
我的小朋友們迅速圍上來。他倒是機(jī)靈,等我反應(yīng)過來早已穩(wěn)坐最前面的位置。中途還好幾次搶下操作機(jī)會。
果然,老大在爭奪資源上,從不吃虧。
我的小朋友們還等著呢!
“別看他不高不壯,打起架來,把倆六年級的都收拾得嗷嗷叫。班里和年級里,好多人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邊。”
這個王,不好“擒”。
三
當(dāng)然,更了解他的老師大有人在。沒有幾個說過他的好話。
不寫作業(yè)、成績不好是家常便飯;不時地吆喝著他的兄弟整點動靜才讓老師們頭疼不已。”江湖“上傳說,他幾乎吃過四年級所有老師的教訓(xùn)。
當(dāng)“老大”是要有點本事的,這可能是他事業(yè)上升路徑中不可避免的磨練。
亮仔教這個班語文,我經(jīng)常去班里聽課,死皮賴臉湊著一個學(xué)期20篇的聽課筆記。
我有時會留意他。他好像愛走神、鼓搗、呼朋引伴。
去聽其他課好像也是這樣。叫他的名字,成了不同老師相同的課堂內(nèi)容。
他絕對是課堂點擊率最高的學(xué)生。
四
十月份的拉薩,早晚溫差開始加大。晚讀下了回宿舍,自己哆哆嗦嗦,一頭扎進(jìn)孩子堆取暖。
送班里的男生快到宿舍樓門,歡聲笑語中,一句極不尊敬的話穿刺耳膜。
是他叫的老師。
是說給我聽的。
他和倆朋友,嬉皮笑臉,滿是挑釁和得意。
我把它定義為“三人團(tuán)伙惡性案件——我被罵了”。我震驚、生氣、窘迫。
我做出最迅速的反應(yīng):“C,你們?nèi)齻給我過來!”他大概沒想到,我竟然知道他的名字,愣了一下,站過來。
還在笑。得逞后的嘲笑。
我要求他道歉,不能笑,看著我,說三句話:“老師,我說了不好的話”、“老師,我錯了”、“對不起”。
只要上面任何一個要求不滿足,就重新來。樓門口也算眾目睽睽。
他沒有給我面子。
幾次重來后,他的神色開始變得厭惡和不耐煩。最后,他瞅個空當(dāng),撒腿就跑。
老師的“威嚴(yán)”碎了一地。此役,一敗涂地。
這事沒完!絕對沒完!
五
要不是親眼所見,我怎么也想不到,四年級“老大”是眼前這副慫樣。
對我出言不遜只過了一晚,他連早讀都沒來得及上,就被我“請”進(jìn)了辦公室。
我說過,這事沒完。
有早讀的老師都在教室,沒早讀的老師還沒到校。四年級的辦公室空無一人。我借團(tuán)友的位置,決定了結(jié)此事。
他局促極了,每一個細(xì)胞都在收縮。他恨不得把自己縮進(jìn)空氣,消失,立刻、馬上,無影無蹤。
他緊張、警惕,渾身都是防御的刺。
他目光閃躲,慌張、掙扎,拼命想逃。
他瘋狂摸頭、咬上衣拉鏈,手腳一刻不停地動,像無法控制。
他的不安危如累卵,他把頭沉到底,未知使他恐懼、煎熬。
盡管,我還什么都沒有做。
我很震驚,難以接受。即便是個犯錯的普通孩子,也不至于如此反應(yīng)過度。他可是“老大”,怎是這副慫樣?
一時間,我竟不知如何報復(fù)眼前這個“可憐”的孩子。
是的,戰(zhàn)斗還沒開始,我已經(jīng)被刺疼。
六
整節(jié)早讀,四年級辦公室充斥著我和他的問答式對話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我指著學(xué)生名單,故意問他。
他答其他人的名字。再問,又換。再問,終于如實。
“你認(rèn)識我嗎?”
“認(rèn)識。”他沉著腦袋。
“你見過我?guī)状危?rdquo;
“四次。晚讀,操場,昨天晚上……”
“還有哪次?”我還沒有想出答案。
“現(xiàn)在。”
他普通話說的不好。我問他昨晚為什么說我壞話。他想解釋,我想聽懂,我們都竭盡全力。
“你把解釋的話用藏語告訴藏文老師,我請藏文老師翻譯成漢語,這樣可以嗎?”
他搖頭,焦急地,解釋得更賣力。
比起我不放他,他更怕我把他交出去。
后來我索性把想問的事都出成“選擇題”,他選了幾十次A、B、C,看上去沒有再騙我。
期間,一位藏族老師進(jìn)了辦公室,對著那個熟悉的背影問:“他又怎么了?”老師想幫我處理這事。
“沒事,沒事。”
我們的問答依舊在繼續(xù),聽起來毫無力度。藏族老師也明白了大概,笑笑走開。
事后,我聽團(tuán)友講起“老大”挨過的教訓(xùn),才覺悟,我那不痛不癢的“懲戒”是多么幼稚,令人發(fā)笑。
“談心談話根本沒用。”我懷疑語言的力量,但沒有其他任何辦法。
我放了他,在鈴聲響起的一刻。
早讀結(jié)束了。
不過,這事沒完。“你愿意課間操后來找老師挑戰(zhàn)一下站立60秒嗎?”
他點點頭,我們拉鉤。他剛連續(xù)挑戰(zhàn)了“站立10秒”和“站立30秒”。
那40秒里,他終于平靜下來,放松下來,像個正常孩子。
“他是被打怕了。”我無意判定教育方式的高下,只是他過度的局促和掙扎,揪著我不放。
試試改變他。這是個危險的念頭,一旦開始期望,就要準(zhǔn)備好接受一切。
七
團(tuán)友說他不會來。他連早讀都不上,答應(yīng)完做不到的事多著呢。
可是,他拉鉤了啊。拉鉤就是不能反悔啊。
課間操后,我看他在隊伍里張望,似乎猶豫不決。我向他招手。他頓了頓,撥開人群跑來。
“謝謝你遵守約定。”
“……58,59,60!”他的小臉微微抽動。我猜不出他的心情。
“明天課間操后,挑戰(zhàn)站立90秒,可以嗎?”
“可以。”他低著頭。他很少看我。
拉鉤的時候,他遲疑著,我以為他不愿意。
“疼。”
他伸右手給我看,紅紅的、腫腫的,和他的眼睛一樣。
那天,他因?qū)懬闀o三年級老師的孩子被教訓(xùn)。
那天,我們用左手拉了鉤。
八
后來的課間操,他沒有再來過。挑戰(zhàn)的記錄停在了60秒。
我沒有刻意去找他。我希望他是自己愿意來。
十一月,晚讀后夜幕沉沉。幾乎與我踏出教學(xué)樓同時,他闖進(jìn)我眼中。他的確不白,那時,他和夜色別無二致。
我叫他,他挪著步后退。我上前一點,他退得更多更快。他遠(yuǎn)遠(yuǎn)地盯住我,還是那么警惕。
“你后來為什么不來了?”疑問被夜色吞沒,激不起任何回響。
旁邊的學(xué)生漸漸圍過來:“老師他怎么了?我們幫你!”
“明天課間操后你可以來嗎?”
“他可以!”有人幫他答。
“她(指我)可以,我不可以。”他扔下一句,沒了影蹤。
那以后,我偶爾去班里聽課還能見到他。
他在樓道里雙手插兜大搖大擺,把蘋果核踢得飛來飛去。上課總是不知道在哪神游,下課的準(zhǔn)備動作一次比一次到位。
他沒有因“罵我”愧疚,也沒有因“對話”震動。
他沒有情緒。他無視了我。
九
出了教室,他完全是另一副樣子。
他在校隊,足球踢得好。聽說三年級時體校來招人,看上了他這個好苗子,父母沒讓去。
他寫作文:我最喜歡的科目是體育,我最喜歡的老師是體育老師。
他沒寫“我最喜歡踢足球”,因為,這不是個“好”愛好。
“這家伙每天都踢球,哪怕沒人要求、沒人督促,自己也要訓(xùn)練自己。比賽時,又是那種死不服輸?shù)闹鲀,好斗得不行?rdquo;團(tuán)友告訴我。
我好奇。
我去看他踢球?催^他搶斷無果,也看過他臨門一腳,都果斷而兇狠。
少年臉上洋溢的快樂與自信,讓我熱烈地感受到“真”。
我無比相信,那才是真的他。
而多數(shù)時候,我必須把課堂上聲若蚊蠅的他,和球場上叱咤風(fēng)云的他,重疊到一起。
還有那個在我面前局促不安、數(shù)次逃跑的他。
這樣格格不入的疊加,我狠不下心。
十
我還是期待他的改變,哪怕一點點。
“C終于開始好好寫作業(yè)了!……今天看見他作業(yè)我都驚了,你是沒見他以前的作業(yè),那叫一個不堪入目。”團(tuán)友剛批改完C的作業(yè),就馬上發(fā)來消息。
而前一天我去聽課,他竟搶著幫我搬了凳子。我一字一句跟他說“C,謝謝你幫老師搬凳子”的時候,他停下了習(xí)慣性后退的腳步,直視著我的眼睛。
我記得,他淺淺地笑了一下,只有一下。
破天荒。
一閑下來我們就推理,這驚奇的改變究竟源于何處。
十一
他有好兄弟叫J,學(xué)習(xí)稍遜于他。呃,說白了就是倒二和倒五的鋼鐵情誼。
“三人團(tuán)伙惡性案件——我被罵了”中,涉事的也有J。
J不知從何時開始主動幫我搬凳子,我每次去聽課,他都沖在前面,扛著凳子領(lǐng)著我。
于是我順?biāo)浦,給了他這個“贖罪”的機(jī)會和特權(quán)。
與此同時,J的語文作業(yè)也開始頻頻得“優(yōu)”,團(tuán)友和我輪番夸贊。
“十有八九,C是受了J的刺激。”我們一致認(rèn)為。
他是個爭強(qiáng)好勝的人啊。
我總是在最后一排的空桌椅上聽課,每周都調(diào)座,我的同桌每周都換。
其他位置的孩子也會邀請我去他們同桌聽課。
C和J的位置換到后面的時候,他倆總是搶著把我的凳子搬到自己課桌旁邊。
“老師,今天坐這里。”說著把不大的桌面騰出一塊空地。
在他們一次次的“贖罪”中,我確信,我已經(jīng)忘了“被罵”的事。
復(fù)仇,該結(jié)束了。
十二
十二月,期末考試臨近。我出了近反義詞小紙條,給C、J和他們的另一位兄弟D做。約定每天找我取,取到小紙條的數(shù)量由背誦的正確率決定。
他們會不會來,我心里沒底。說到底,我不是他們班級的老師,我也從來不說“你必須來”。
如果你愿意,我會很歡迎。
他們來了。每天三個人一起取走小紙條,第二天再換新的。
有一天,只有J和D來找我取,解釋說C有事來不了。
“你們幫C帶走小紙條吧,回去給他。”
他退出了嗎?我想過。
我沒想到,課間操時,他跑向我,把填完的小紙條放到我手里。
他奔跑的樣子,像極了初次找我“站立60秒”的樣子,像極了在球場上馳騁的樣子,那是他真的樣子,我確信。
十三
放假前一天,我在校醫(yī)務(wù)室偶然碰到C和J,他們在幫校醫(yī)整理醫(yī)藥用品。我有點驚訝。
晚讀就要開始。J還蹲在崴腳的同學(xué)旁邊觀察著,“J,快走啦,你要給他治腳嗎?”我問。
C大笑,笑得燦爛,我從沒見過。
“我以后想當(dāng)醫(yī)生。”J出門的時候說。
我把買的課外書送給他們,都是關(guān)于足球的。他們經(jīng)常一起踢。
C搶了本圖畫最多字最少的。嗯,符合他的審美,連“搶”的動作,也符合他“老大”的習(xí)慣。
他好像變了,又好像什么都沒變。
我看著他們跑進(jìn)教室,在心里輕輕地說了聲:再見。
那天是2019年12月20日。
責(zé)任編輯:周云 發(fā)布日期:2021-10-04 關(guān)注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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